用笔书写春夏秋冬,
而无名之辈也想纸下拥有星辰万里。

木九Starlit.

【雷安】黑白之间

  LOFTER窒息操作让我选择删了重发一发完()

 

   周而复始,你来我往。存在的意义,不在于多久,而在于如何存在。

  这不像是雷狮和安迷修的爱情故事,更像是雷狮的人间游记。



  Chapter 1


  那年夏天初入,还没到最热的时节,乡村自带的环境是不错的,花花绿绿的世界在大人的眼中虽已经习惯了,但总不会觉得厌烦。村口流着一条清澈的小河,水位稍浅,轨迹弯弯曲曲沿过村西的小路,在盛夏炎热的时候河水有时会干涸,这时村民为了浇灌自己辛辛苦苦种的庄稼便会排着队去往村中为数不多的井前取水。在水桶里摇晃着的水或多或少,总还是够用。


  雷狮出生的时候是一天夜晚,夏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补充着水位有些浅的溪水。农村有些太过偏僻,以至于在需要接生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沿着还没有建好的村口公路去往远处的县城医院。这个家庭,或者说整个村子的经济情况称不上富裕,于是整个小房子站了亲戚和从村西请来的接生婆后,竟已经是有些拥挤了。夜色降临,由于接生婆年龄毕竟大了,眼角充满皱纹的眼睛总是眯着的。雷狮的父亲识趣地在旁边点上油灯后,便拿着他的烟草去到大堂的门槛上坐着。烟草被火苗点燃了,烟雾从老式的烟管中飘到空中,然后被室外的雨点打散。


  家主都坐在门槛上,外人也不好进屋。而雷狮家的屋檐还算大,于是之下还站了些人——都是些关系好的。几个刚刚赶来的人刚刚站在屋檐下,用还算干净的毛巾擦了擦自己头上的雨水,耳朵却已经贴在墙上听着屋内的声响了。怪不得他们的好奇心,在这个村子里能参观到接生应该也算是稀罕事,虽然知道不能看,听听大概也能算是过过瘾。


  女人的痛苦叫声和接生婆的一些嘀咕声在屋内响着,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壁变得有些失真。分娩的过程是女人一生中最痛苦的过程,时间在痛苦中失去了记录的意义。也只有在看见了雷狮成功从自己肚子里探出了身子,女人才勉强能拉出了个笑容,然而她没说话,从外面走进室内的新晋父亲虽然显然有些激动万分,但他也在等待着接生婆说话。


  在这个村子仍然有些特色,其中的一个是接生婆总是得第一个在孩子出生的时候说话,说说祝福语。延续至今已经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了,接生婆也已经老了,当人问起,她便会笑着摆摆手,说没必要解释。


  于是已然高龄的接生婆在孩子的啼哭声中沉默了一会,揉了揉自己已经酸痛的背,再开玩笑地嘀咕了几句再也不做这种为别人接生的傻事之后,深吸一口。


  “黑白之间,人生且长。”


  Chapter 2


  雷狮童年最深刻的记忆是最灿烂的金色。众所周知,村庄之所以能被称作村庄两个字,总还是因为第一产业的发达。不管春夏秋冬,大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农作物在生长的同时,雷狮也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长大着,两只小脚在母亲的看管下于小麦之间蹒跚学步。那双紫色眸子遗传的是在一旁辛勤劳作的父亲。之间充满着对生活和世界的满满好奇。


  不管何时,孩子总是这样的可爱,令过路的路人都忍不住嘴角不经意间的上扬。中午强烈的阳光可称得上明媚的名号,让身子尚算得上小号的孩子选择从金色的麦田中小跑着回到母亲的怀抱中,撒着娇要喝一些甜甜的糖水。


  这种要求总是让他的母亲为难,白糖在农村实际上并不常见,算得上是一种奢侈品。平常她都会选择敷衍过去——转移小孩的注意力并不困难。但是今天不同,雷狮难得懂事,乖乖地帮父亲搬了几小堆麦子,虽然对于总数来说微不足道,但是看着雷狮小小的手被磨得破皮,身为母亲心总还是心软和心疼交杂。


  农村的孩子总是早熟得令人心酸。


  家里的糖罐子早已经见底了,于是雷狮的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丈夫叫到了身边,商量了一下,还是让自己选择去看一下村长家有没有些存货,而丈夫留在原地暂时照看一下小孩。


  于是雷狮的父亲坐在了田埂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从口中向一旁吐出烟雾,雷狮看着那饱含着尼古丁的烟雾逐渐消散在空中,厌恶的表情写在了脸上,他跳了起来,对着那团还没有完全消失的白烟扇着风,想加快消失的速度。他的父亲看着他的行为愣了愣,久久地笑出了声。


  “雷狮。你很讨厌烟味对吗。”


  明明是个疑问句,却是陈述句的语气。


  “很难闻!”


  雷狮还没有长大,声音还有些奶声奶气的,理直气壮的语气显得可爱。他的父亲任着他拿下那还燃烧着的烟斗,视线转向了自家的田地。还没收割完全的稻田被阳光照耀着,一点一点地闪着金光。


  “你做的很好,这是个坏东西。”


  雷狮父亲的声音很平静。


  “你爷爷还在的时候,我也不喜欢这玩意儿,我也说过你爷爷。但是你看见了,我也没逃过这玩意儿。”


  “为什么呢爸爸,你明明也知道抽烟不好的。”小雷狮歪了歪头。


   麦田沉默了良久,没有第三个人回来。


 “雷狮啊。你也知道喝糖水太多不好,对吗。”


  “喝糖水我会很开心!”雷狮解释着。


  “是啊。”雷狮的父亲话语中顿了顿,“后来我才明白,抽烟,也就图个瞬间的开心。”


  “我不太懂。”


  “没事。”雷狮的父亲摇摇头,拿过雷狮手中的烟斗,抖了抖其中的烟丝,“你以后会懂的。”


  “爸,你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和我说懂呢?”


  雷狮抬了抬头,蔚蓝的天映在他的眼里,似乎世界也就那么大一点。


  他的父亲在他的话语中走向田野,那只拿着工具的手微微的有些颤抖,他有些驼背,背影却显得那么挺拔,阳光被他挡着,阴影停留在雷狮的面前。


  “——”风声吹过来了,随着流水一起。


  “因为我想让你晚一些懂。”


  转移孩子的注意力是很简单的,比如在他刚要开口说话时递给他一碗他最爱喝的糖水。一碗还没有完全溶解完全的糖水已经可以让小雷狮感到十分满足。在这个贫穷的小村庄,实际上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知道自己家基本上没有资格过得好。日子过得去就行,多年以来,贫穷已经成为了庄稼人的代言词。


  好过不好过全靠老天爷的日子,不管能不能过下去,不会有人等你。





Chapter 3


  村里人不多不少,雷狮总还是能找到那么几个小玩伴儿,大家之间的年龄并不大,于是也就理所当然能玩得来。大家时不时坐在哪家的门口上往小河里丢石头,比较谁丢得远些。如果有谁丢的石头连水都没碰着,免不得要遭一顿嘲笑。


  轮到雷狮,他总是随意地一投。他对这种娱乐实际上没有太大的胜负心,只是为个合群。


  “你又是正好投到水里。”


  雷狮耸耸肩,这话怎么听都觉得带着点遗憾的滋味。倒也不怪人家,谁都想抓尽所有的机会嘲讽别人。


  小河近几年涨水还算明显,这对于赖于农业生存的村里人都是好事,甚至有人在不远处的河对岸开始种起了一片草莓。这个季节正值草莓快要丰收的季节,一个个草莓挂着生红,让一个个小孩看着生口水。


  “扑通——”


  又一个石头入水了。


  雷狮看着旁边的伙伴站起来开始商量着事情,他移动着凑近了些,听到的内容却是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小孩的心思总是这样的一时冲动,念头起来还没有一分钟,基本上就已经拍板晚上要去河对面把枝头上的草莓偷个大半。倒也是聪明,为了要掩耳盗铃式地掩饰一下,没有说要选择把草莓偷个精光。


  小孩的行动力算是极强的。雷狮回过神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看着附近河岸停着的船讨论晚上要怎么渡河。雷狮张了张嘴,良久没想到说什么话,话语的头在嘴里转了一圈没有冒出口。他并不想参与这场孩子们的活动。抬头撩了撩过长的刘海,天色有些晚了,空气里有些霏霏的雨丝,宛如一片朦胧的烟雾,遮掩了似乎绵延千里的近处山脉。他和本想要拉着他一起去摘草莓的小伙伴们告了别,踏着逐渐落下的夜幕,深一脚浅一脚地碎着通往家中的路。直到躺在床上逐渐进入睡眠时,夜空中的星辰之光仍然伴随着雨点微凉,浅浅地洒在他仍显稚嫩的脸上。


  梦乡对于人类总是有未知的吸引力,不管好运至极的好梦还是避之不及的噩梦,总是有人期待着它的到来。它像是一潭平静的湖面,没有波澜。


  但是雷狮的这一场梦境还没有沉进湖底,就被扔了石头。


  雷狮被从被窝里粗暴地拉拽起来的时候大脑还是懵的,漆黑的天空让人判断不出具体的时间,而墙上的时钟早就停了摆。实际上把他从被窝里拉起来的父亲甚至没给他歪头看向窗外的机会,雷狮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同时感到脸上持续的火辣辣的疼。他对着有些掉漆的墙面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情况——


  父亲给了他一巴掌。


  他猛地抬起头来,父亲那双紫色的眸子里如今充满了怒火,手扬起的动作死死地被母亲拉着,才没有下一个巴掌落在雷狮的脸上。雷狮的大脑一片发白,他被父亲带到大堂站着,吹着冷风让他清醒了些。但还是始终没有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向旁边看了看,几个亲戚站在一边,眼神中荡漾着不屑的神情。大人的身边站着几个白天见过的小孩,看着雷狮的眼神扫了过去,连忙错开了视线。


  “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小孩们你看我我看你,吞吞吐吐地小声犹豫着。


  “说啊!”大人们看着着急,连忙拍了拍其中一个孩子的背。


    “……是,是!是雷狮叫我们去,我们才去的……”孩子畏畏缩缩地低着头。


  话语落地,一个玻璃杯被砸碎在雷狮的脚边。


  雷狮闻言瞬间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他妈不要血口喷人!”雷狮恼怒地刚要冲上去和人推搡,却在第一步还没踏出去之前被从背后踢了一脚,顺着大力直接正好跪在了玻璃碎片上,随着一声闷哼从雷狮的口中冒出,瞬间他的膝盖处血就流了出来。


  “你给我闭嘴!你还说起脏话来了,是我平时管你太松了!他妈的。”


  雷父气得急喘气,他把大堂的门敞开,大风随着雨点更加猛烈地吹打在雷狮的身上,深夜的农村秋夜气温寒冷刺骨,冷得雷狮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组织人偷草莓,长本事了你,你知道那是人家要拿去城里卖的,是人家过冬的唯一指望吗!现在我们怎么赔!”


  雷狮的眼睛看着面前摆放着的一面小镜子,里面的自己狼狈不已,咬紧着牙关,眼睛中的怒气具象化成了几根血丝。 


 “我他妈没有!你儿子不是那么缺德的人!”


  “闭嘴,妈的。”雷父顿了良久,点燃了烟斗里残留的烟草,用尼古丁尽量安抚着自己的怒气。


  “你今天就给我在这跪一夜,不准睡。”


  雷狮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些什么。膝盖用力地跪在玻璃上,血液染红了地面。他抹干了嘴角边的血痕,默默地接受着天空的夜雨。





Chapter 4


  那一夜后,雷狮几天没怎么出过门。一是感冒加上膝盖的感染本身让他的身体就不适合出门,二是他的情绪上也不想面对那扇木门后的一双双带着嫌恶神情的眼睛。他已经不想去接受一句句小声的抱歉,那没有用。


  雷狮看着担忧地看着他的母亲,她是雷狮唯一允许进入自己进入房间的人,他轻叹一口气,他之前已经听到了长辈如何处理赔偿所谓被自己偷掉的草莓的方法,现在母亲拿着比起以往丰盛很多的粥进屋,难免有了些“最后的晚餐”的意思。


  他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自己在整个村子里算是个子比较高的,只要父亲虚报一下,童工问题没问题。


  他垂了垂眸,一口粥带着齁嘴的甜。他认得这味儿,白糖。


  “雷狮,我知道你听见了,你也别怪你爸……”这话说得哽咽,“他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农村人啊,最在意的就是过冬,特别是刚生了孩子的人家。”


  雷狮沉默着,继续喝了几口粥。平日里最爱的甜味在口中愈发的苦涩。


  “我听他们说了,那个煤矿是个新开的,人限制卡得比较松,工资是日结的,包一日三餐。你自己在那边小心点,啊。”母亲在他的膝盖上揉了揉,那处伤口结痂还未实,稍微一按还在微微渗出血水。雷狮微微皱了皱眉,心中的怨气对着母亲张了张嘴,终究对流着泪的那人没忍心说得出口。


  他没这个信心让人相信自己,就像自己不相信别人一样。


  雷狮心中的玩笑话实际上半是玩笑半是自嘲。母亲给予的最后的早餐当然加了很多白糖,让雷狮在和其他很多人踏上去往煤矿的路上满口都齁得慌。他走到村门口时往后最后望了一眼,村门因为没有钱只修了一半,剩了很多石头在旁边的柱子旁,许多的农田在不远处被展现在人的眼前,那曾经有着金灿灿的一片片稻子,但是现在已经被割走了。


  雷狮拿起了几块块石头,挑了一块往旁边的小溪丢去,几个水漂溅起又落下,最终恢复到平静,没有人在在意过那些水花的命运。


  他回过头,快步跟上了人们的步伐,他粗略扫了一眼,不乏和自己差不多的孩子。


  大概和自己一样,都是失去了家的吧。





Chapter 5


  冬天进入得不算突然,气温是一点一点下降的。听说煤场老板是一个有些肥胖的成年人,目测年龄在三四十左右。雷狮其实并没有兴趣去打探任何的消息,然而其他人的小心讨论还是能被他听到。他稍微想想就能知道一些消息——这时候他就开始有些烦躁自己的听力过好了。


  他跟着人群被集合在大操场上——说是大操场,实际上只是一个比较空旷的空间,周围沙土飞扬。雷狮穿的衣服已经是家里比较保暖的一件,但是冬天的风沙又是何其的大。刺骨的寒在众人的身边围绕着——他们等待着被指定住处和未来的工作岗位。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队列里已经有人开始打着冷颤,勉强反复换着支撑脚来支撑着自己不至于太累。议论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雷狮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只听过母亲说过一些。他也不懂成语,脑子里只有喧嚣尘上这个词来形容这个词。


  他小动作地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看着不远处一个男子口中骂骂咧咧地朝着自己这群人走过来,显然是对寒冷的天气感到了不满。雷狮看着,眼中满着一丝不屑——这种程度的冷对于在农村生存长大的自己实际上只算得上是家常便饭。那人几步走到众人面前的一个小台子上,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讲话,手掌往下压了压,随之众人的议论声便小了许多。


  “大家好,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我就是这里的负责人,我姓张,以后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你们已经是最后一波的务工人员了,所以你们的住宿条件可能不会太好,希望大家见谅。我看你们之间有很多不太适宜高强度工作的,所以你们将负责强度普通的三号矿洞。等一下你们会各自被送到住的地方,工具明天发,大家晚安。“


  雷狮甚至没怎么听清这一大段话,就被人半拉着半自己走着去了那从外边儿看就不太行的住处。门打开也没出乎他的意料,里面充斥着人的汗味,难闻极了。熏得他一阵皱眉,然而还没等他抱怨,背后的推力为了让他进屋就大的让他一踉跄到差点吐血。一声闷响回荡在背后,其中一声闷笑带着一股子被烟味熏陶的感觉窜进他的耳朵里。他看向旁边正在腾云驾雾的地方,发现发出声音的人拿着烟斗坐在一张破破烂烂的床上——如果垫了垫纸板后还算是床的话。


  那是一个看起来已经年过六旬的老人,背脊有些驼背,显得他更加苍老。烟斗里的烟丝还冒着烟,火花已经熄灭了,看来是刚刚熄灭的。


  他的鼻头瞬地一酸,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雷狮知道,他实际上这个状态不应该想到那个男人。但是人生或许就是这样,很多事情自己都是明白的,但是就是做不到。


  “咳——又一个。”老人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嗓子哑笑着说。


  “什么?”


  “你也是,被送来的吧。”


  雷狮沉默着找了找自己的床位。——大概并不能算床位。他实际上没来到这里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过在非战争时代,还有这种用纸板叠几层,配上一层薄被子的所谓的“床”。他拍了拍纸板,手掌染上一层灰蒙蒙的灰,显然是摆放了很久了。他愣了一两秒,默默地拍拍手,坐在了床上。


  ——生活还是得继续。


  “你是谁?”


  雷狮盯着对面的老人,语气在夜晚里显得有些冷,像是室外正在喧嚣的风。


  “我?我来了很久了,对我来说名字已经不重要了。”老人转了转手中的烟斗,放在口中吸了最后一口,过了过肺,最终还是放进了胸前的口袋,这时他才发现那人的衣服打了很多的布丁,很明显是穿了很久了,他看着老人良久,听见他叹了口气,有些像老旧的拉风箱,“你叫老刘就好。大家都这么叫我,这里的历史已经很久了。”


  ——房间的窗户并不牢固,时不时有风漏进来,勉强吹不散床头摆放的油灯。


  “你呢,你叫什么?”老刘往后坐了坐问,“最好在还记得名字的时候,记住它。”


  “要不然,遗忘就会是你最后悔经历过的事情。”


  雷狮一双紫眸望着他,那具躯体老朽,在微弱的橘光中显得有些脆弱。但也在风声中仍然不倒。


  “雷狮.”


  他整了整不太整齐的被子,躺倒在了上面,他想自己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其实大概还不懂老刘说的意思,但是他觉得听一听,应该也不会后悔。


    ”我叫雷狮。“





Chapter 6


  雷狮第二天不是自然醒的,他醒的时候才知道这里的工作时间到的时候就会敲响钟声,一直响到所有人到岗的时候。单调重复的刺耳声一直吵得人心情烦躁。于是人都拿了工具就像赶命儿一样往洞里跑。于是雷狮几乎是以两层当一层的速度往下跑,跑着赶着跑进了领队带的队列里。


  “听好了!从今以后我就是带你们的领队了!我姓王,以后我知道你们之中很多都是新手,又有很多还没成年的小崽子,所以这个月上面给的目标很松。基本上是隔壁的三分之一。但是,指数越好,上边越高兴,你们的饭就有保障。”


  话音刚落,好几个人就议论起来了,还有很多人你看我我看你,显然是对这段话有很多的不满。果然,还没过几秒钟,就有人猛地出了声,语气里带着些许疑惑和怒气。


  “之前不是说包一日三餐吗,现在是什么意思?”


  “对啊!”随之就有人应和。


  “而且昨天的住宿条件,那是给人住的吗?还没俺家好呢!”


  “是嘛,怎么回事啊!”


  雷狮站在队列的最后没有出声,皱了皱眉看着领队。王领队的神情有着诡异的平静,手掌像昨夜负责人一样往下虚着按了按。


  显得已经对这种情况有过很多次处理经验。


  “你们自己签的合同,白字黑字写的,按照劳动者个人表现进行区别待遇。”


  然后十分熟练地从腰间的挎肩包拿出一叠印着黑字的合同,在空中扬了扬。眼中带着满满的不屑,在雷狮的眼中十分刺眼。那堆文件里大概有关于自己的合同,但是没有经过自己,因为自己没有成年,所以只让监护人签了字。


  这件事何其明显,就是利用农村人对于知识普遍的匮乏,急需用钱的人们对于日结快钱的渴望进行了一场残忍的剥削。


  雷狮能想到的事,其他人也想得到。人群一片哗然,有几个情绪激动已经往上踏了几步,抢过了那堆文件,全部撕成了碎片。


  “你什么意思!这些东西我们不认得字,认不得!”


  “对!我们根本就没看过!”


  “我们要回去!”


    王领队被推了一踉跄,堪堪站稳后一冷哼。


  “这些只是复印件,撕了我们也还有。合同签了,你们只要挖了足够的煤,也许以后有机会出去,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话音刚落他一转身,摁了旁边专用电梯的按钮,上升的背影显得有些狼狈。


  雷狮转过身,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拿着烟斗抽着烟,使用的烟丝大概是劣质的,于是白烟泛泛地挡住他的下脸颊。


  “没用的,我来到这几十年了。”他的嗓音沙哑着,用了工具敲了敲洞壁,声响带着年老的沧桑。


  “我是看着他们死去的。”


  “不是说这里是新开的吗?”有人问着。


  老刘闻言笑了笑,白烟在洞中散开。


  “是啊,名字一改,营业执照一改,就是新矿场了。”




  “就像是我,其他人换了一波,我就也是个新人了。”





Chapter 7


  雷狮其实不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反而在家中经常上梁揭瓦,闹得家里鸡犬不宁,面临着父母有些气愤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有时甚至有些骄傲。然而他也不是个愚蠢的人,他看到了几个尝试逃跑的人的下场——被早就蹲守在门口的保安武力给抓回来的,脸上被揍得鼻青脸肿,显得十分的狼狈。那几个穿着保安服的保安长得三大五粗,大概是从部队里退下来赚赚外快的。


  他不蠢,有人已经把这条硬闯的路的后果探明,自然就不会再去碰第二次。


  他端起自己被发放到手的食物——说是食物,那大概其实只算得上是一碗清水粥,大概是因为自己是未成年,舀粥的时候才给自己加了条浮在其上的白菜。他稍稍抿上了一口,一股子煤渣味让他差点没吐出来。


  “没有加饭的机会。”


  听到这话他猛地一噎,努力没让自己因为一口清水呛着。完全是水的感觉,没有任何其他的味道。他在那一次后其实想象过条件可能有多么的差,然而却还是落了实际情况一大截。他没来得及抱怨什么——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因为食物基本等于流食,可以几口可以喝完,于是他们吃饭的时间很短,基本领队看着手表看个五分钟左后就会从自己的办公室里出来拍拍掌催促开工,让叮当声重新在他的耳边响起来,这时他的背后总会配上一两个保安——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真是好笑得很。雷狮看着王领队拍了拍手的神气样子翻了翻白眼,抬起头想把碗里最后一口青菜吃进胃里。然而一下子猛的推力让他一个踉跄,背部直接撞到了矿洞的墙壁上,青菜掉落在地上染上煤灰。墙壁是凹凸不平的,不免把他的皮肤划出了几道伤口,疼得他有些龇牙咧嘴。他摸了摸背部,手掌上染上了一些血液,不是大事,但是莫名其妙被这么一推,谁也按不下火气。


  他抬起头来,发现是刚刚在不远处的一个保安。十五岁的雷狮在同龄人里算是高挑的一拨,但是和成年人又哪能比。于是他只能微微抬起头,接受着那惹人厌烦的不屑眼神。


  “你什么意思?”


  “是王领队的意思,他看到你做了一些出格的动作。”那位保安耸了耸肩,若无其事踩在那条青菜上来回摩擦着,“我只是奉命行事,都是打工人,希望这位年轻人见谅些。”


  雷狮脑内的怒气一下子几乎就冲昏了他的脑袋,手掌紧握着,差点就往着那张带着欠揍表情的脸上挥过去。实际上他也差点这么做了。


  “管教得好,管教得好,小孩子做错事就该管教。您休息去吧,我替您说他几句。小伙子,以后别这么做了,听到了吗?”


  他的行动被一只属于老人的手握住了手腕,算是强制地制止在了萌芽期。这声音他熟悉,是属于老刘的。他看着旁边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旁边的老刘。前半句显然是给保安说的,而后半句是说给自己的。


  “嗯?”


  雷狮的手腕连续被紧握又松开了三次。


  “是。”


  雷狮微微出声啧了一声,看着旁边勉强服了个软。冷静下来后的雷狮明白老刘是对自己好。自己的体格和保安对比起来不用看也知道是硬打不过的,还不如先避一下风头。


  “还呆在这儿偷懒?滚去工作。”远处的声音传来,带着一股子嘲讽的语气。


  心烦意乱。


  眼不见心不烦,雷狮面上装作没有听见,心里骂着粗口,跟着老刘上工的步伐再快了些。


  矿洞的地形在前几天雷狮差不多摸了一下,于是还是跟得上算是老矿工的老刘的步伐。他站在边抽着烟边挖着墙壁的老刘旁边,沉默地有一些没一下跟着挖矿。


  清脆的碰撞声和时不时的装框声响在沉默之中。


  “你真的没想过,离开吗?”


  雷狮终于扭了扭头,手上的动作大了些,让清脆的碰撞声掩盖着话语声。


  “想过。”老刘笑了笑,那种拉风箱的声音又冒了出来,他忽然有些咳嗽,让他老朽的身体有些颤抖,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说实话,这里又有谁没有过这个念头,你只是第二个这么明显地说了出来而已。”


  “……第二个?”雷狮忽然有了些悲伤的预感。


  “我来到这里那么年了。赚着微薄的薪水,养着不存在的人。”老刘用衣角擦了擦他随身的烟斗,似乎那就是他的半条命。


  “我和我儿子一起来的,好多年前,他和你差不多年纪,那时也在和我站在一起,他问我,我们能离开吗。”


  雷狮微微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话来。煤矿里的环境比较昏暗,隔一段距离会挂着和床头一样的油灯,发出着昏暗却光明的暖光。


  “我知道,他想家了。我答应他,我们能走,我们马上就走。”


  老刘动作逐渐慢了下来,他的手指布满着老茧,有着农村人应有的岁月痕迹。


  “那么多年了,这个煤矿都没有什么安全可言。伤亡是常有的事。但是我就深深记得那一次。”


  哽咽声在昏暗的暖色里飘荡。


  “他没了,我的半条命也砸在这了。”


  雷狮看着老人握着烟斗的颤抖着的手。他想起的苍老的老人之前所有脆弱的坚强,如今在雷狮的眼里显得无言的残忍。


  淅淅沥沥的,好像下雨了。


  “提前下工,全体员工回宿舍,晚上食物会一个个发到你们宿舍。”





Chapter 8


  那天老刘和雷狮是一起回到宿舍的。一路上他没再打破雨中难得的宁静。他们这一天下来遇到了太多的事情,两人都需要时间来平静自己的情绪。雷狮看着老刘打开房间里一个用来存放东西的一个柜子,从里面挑拣出一些烟草拿来抽着。空气中逐渐散着象征着廉价的气味。雷狮看着那团雾里老刘微微漏出的脸。他知道那个老人目前已经平静下来了,毕竟时间真的是个很残酷的事物,它可以让爱情淡漠,爱人对你冷淡;也可以让亲情废弛,亲人的脸在记忆中如同烟气一般,似像马上散去却又留守不行。


  但是雷狮的心海不一样,他的海平面还是没有太过于设防。他忽然有些想家了。想母亲的照顾,想父亲的严厉,然而同时他心里当然还有些怨恨——自己所谓的思念是这一系列的不幸所对比带来了,而不幸的根源却又追溯到他们自身。矛盾的自身深处心灵,让人无法理清思绪。


  “你是为什么来到这里?”


  “……家里要赔隔壁家的钱,然后听说这里的薪水是日结的,就把我送到这来了。”


  “你没说全部吧,你的语气有些失落。“老刘捅了捅烟斗,让氧气更好地能接触到正在燃烧的烟丝,“有些话,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雷狮垂了垂眸,一双紫色的眼眸在灯光里反照着窗外的雨点。一阵敲门声后他们的“饭菜”来了,或许是考虑到人总是要活着,总是要比中午的丰盛了一些。他喝了几口总算能算得上是米粥的液体,慢慢地吞咽着。


  “我父母误会我,是我偷了人家的草莓,然后让我来打工,结的工钱全部拿来养那家人家过冬。”


  “误会,是个很刺耳的词啊。”老刘边喝着边说,声音稍稍有些含糊。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些畏惧又带有些许恶心的歉意的眼神。”雷狮的语气强忍地平静,米粥并不好喝,但是在冬雨寒人的一天里,它是能量上唯一的依靠,“忘不掉。”


    老刘笑了笑,把碗放在了一旁。


  “总会忘掉的,一如时间不会记住谁那样。”


  “那么多年了,你不也还是没有忘记你的儿子吗。”雷狮挑了挑那盏火焰摇晃的油灯的旋钮,“人总会记着什么的,不管好的还是坏的。”


  老刘的碗里还冒着丝丝的热气,白烟在空气中围绕。他愣了愣,看着雷狮的面庞。雷狮的年龄还很小,或许稚气还未脱离完,但是这份稚气存在得恰到好处。让人情味不至于在这片被雨声覆盖的矿井中完全地消失。


  雷狮看着老刘把枕头靠在墙上。墙面已经陈旧而斑驳,有些墙皮随着时光的流逝有些脱落的痕迹,纸板铺成的床对于人来说显然不值得夸赞。雷狮沉默着闭眼养神,时不时想着事情。——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能睡在这个破旧的房子里,但是曾经住在家里时,同样的询问只会得到“长大了就明白了”的回答。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


  油灯摇晃,雷狮睡着了。


  长夜灯明。





Chapter 9


  老刘进矿井的时候如今的这批人都还小,老刘祖上都是正儿八经的农民,本来到他这里打算着他种不动了,就把锄头传给儿子,延续自家的田地产业。老刘种过白菜,种过萝卜,也种过土豆。家里情况虽说不富裕,倒也过得下去。


  他端着一碗饭放在一张相片前。照片上是一个带着慈祥面容的老妇人。他放了片过年时腌制的腊肉在米饭上。老刘的老伴死的早,一生只去过两次医院,一次是生下如今正在城里打拼的儿子,第二次就是死亡。老伴节约得有些吝啬,在床上躺着痛苦万分也不肯去医院,吃了几片止疼药却没有任何作用。最后送到医院医生只能是摇摇头。——山路遥远,送得太晚了。


  “这是肠穿孔。如果早一点的话……”


  医生轻轻的叹气,老刘没能听见。那个女人的离去让他的耳边显得安静。他忽然感觉以前那些烦人的唠叨都显得温馨,他想要那个已然离去的女人继续唠叨他。他没有告诉城里的儿子这个悲痛的消息,这是这个伟大的母亲的遗愿,不想让自己影响刚刚任职的儿子的考察期,即使实际上她甚至连考察期这三个字都不会写,她只知道考察期过了,儿子就能过得更好,也许就不用再像自己一样,患病都没有钱去医院。


  他给她买了一个村里卖的最贵的骨灰盒,放在自己的家里。然后几天都没出门,直到他的儿子写的信寄到他的手里,告诉他老板对自己很满意,打算把自己派去一个矿场经历一个实习期,这个再通过,就可以直接在总部上班。并且实习期还可以带上家人,每多一个人多一份钱,询问他要不要来。


  他站在那张照片前,看着信纸上写着的地址,笔墨或许是因为下笔过重,透过了纸张的背面。他把信纸放在照片前燃着的蜡烛的火烛上点燃,拉了个木椅坐下,一双带着点浑浊的眼睛看着那张黑白的照片。窗外正值冬天,作物都已经收割完毕了,或许,是应该换一个环境了。


  “老婆子,你以前总是劝我不要抽烟,借烟消愁愁更愁。可惜啊,你却先走了。”老刘低着头,没敢再看照片,那张脸的笑容如今在黑白中看得刺眼。


  “你现在只有两种颜色了,黑色,和白色。不吉利啊老婆子。”


  老刘的泪水落在地上,就像平日里他的汗水落在田地里一样没人在意到。每个冬天都好像要带走一些人。


  “本来我一个大男人,不该流眼泪珠子的。但是我想你啊。我记得,我们认识的那个时候你扎着小辫子,我就天天抓,就像抓老鼠一样。抓啊抓啊,那个夏天就过去了,我们也莫名其妙就在一起了。”


  “那么多年,我送过你最贵重的东西,还是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那时候你看着看着就笑了,多神气啊。不像后来,你跟着我,太苦了。”


  “我们儿子让我去陪他,我也想着,我们种地种太久了,或许像你以前说的,确实可以换换环境了。我打算等会儿就收拾东西走。”


  “你好好地看家,别让我们家一年半载没个人在家,怪奇怪的。”


  “我走了。”





Chapter 10


  又是一天提前下班的暴雨天气,大部分人都回了自己的窝棚,而一小部分没来得及出矿洞的人则拐了几个弯道躲在地势稍微有点斜度不至于被淹的地方。雨季的大雨总是带着点冬季常见的寒风。


  雷狮便是没来得及出去的其中之一。他盯着洞口淅淅沥沥流进来的雨水打了个哈欠,朝着角落缩了缩,尽力把身子团成了一团,让热量不至于太快地流逝。老刘坐在他的旁边,闭上眼睛打着盹儿。


  雷狮皱了皱眉,手掌扇了扇鼻子前的空气。他坐的位置不是太好,一股子臭味一直围绕着周围。他已经来到这里很久了,但还是不太习惯得了这种气味儿。他抬手推了推旁边的打盹的老刘,老刘的眼睛睁开了一点,问他有什么事。


  “你闻到臭臭的味儿了吗?”


  今天老刘不同于平日里的样子,起了个大早,然而进矿洞的时候却没有带上他那如同命根子一样的烟斗。雷狮挖矿的时候身边没有它的烟雾缭绕,甚至感到些不习惯。


  “那么多年了,我都习惯了。”


  “这习惯真不是啥好事。”雷狮随口接话,站起来拧了拧刚刚被雨水淋湿的衣角,水从布料中滴在地面,顺着地势流进旁边的洞里,“这到底是什么?”


  “小孩还是见识少。”老刘笑了笑,手往口袋摸了摸,却是什么也没有摸到,“这叫甲烷。每个煤矿都有这玩意儿。”


  雨渐渐停了,人们都聚起来,站在洞口等着组长宣布解散——大雨一场,终归是开不了工了。


  “听说隔壁小组的矿洞有一部分塌方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听隔壁工人张子说的,他是个老实人,没必要骗我的。”


  “老板听说要马上恢复生产啊,隔壁组这可怎么办啊?”


  “谁知道呢,这些吸人血的家伙,肯定不会出什么好主意的。”


  “谁说不是呢……”


  人群的声音随着组长宣布解散的声音落下而逐渐远了远,顺着梯子爬出室外,空气不算太好,但是总算是比矿內要好上不少,至少是没有了甲烷的臭味儿。雷狮舒了舒眉头,看了看这阴暗的天空。乌云还密布着,仿佛刚刚的大雨没有存在过。这倒也不奇怪,这里的雨季总是这样,一下就是一天。


  “吱呀——”


  雷狮进屋之前在外面擦了擦房屋快要锈掉的窗户沿,于是进屋的时候老刘竟已经坐在床上了。老人的背影在油灯的照耀下还是显得那么佝偻,他转过头来,显然是听到了雷狮的开门声。他勾了勾嘴角,手掌向雷狮勾了勾,雷狮顺着他的意愿坐到他的旁边,无声地看着他烟斗的烟雾,等着老刘说话。


  “雷狮啊,你记得你来多久了吗?”


  雷狮微微一愣,没想到老刘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关于自己的问题。


  “忘了,不过也没多久吧。”


  老刘吐出一口烟雾,带着一丝风声的叹息。


  “没多久,也就半个月吧。”


  “嗯。大概。”


  “你不能说大概,你要记住这个时间。有很多东西,记不住,就没了。”


  雷狮稍微眯了眯眼,手稍微抓了抓床单。他年轻,但不代表看不出事情,老刘说这话显然很认真。


  “老刘,你——”


  “雷狮。”


  老刘却打断了他。


  “你好奇我这烟斗吗?”


  雷狮沉默着看着他,他觉得自己不太应该说话。


  “我这烟斗啊,其实还是我老伴送我的呢。当时我们还谈着恋爱,我有天送了她一辆自行车,她非要给我回礼,我说我不要,她就闹别扭。但是我知道她家哪儿有什么送得出手的啊,我就和她开玩笑地说,这就当我的彩礼了。你猜她怎么说?“


  雷狮看着老刘的嘴角微微翘起,有些感慨的凝噎。那个时代,有一辆自行车是多么的奢侈。


  “她说啊,我家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个烟斗,就当是她的嫁妆。”


  “她还说,她这一生,就非我不嫁了。”


  雷狮没说什么,或者说,他没什么好说的。那个年代的真挚感情终究停留在了医院。医院的墙壁听过最多的真挚挽留和绝望眼泪。他看着这个老人眼中洋溢的幸福,这或许是半个月以来他看见的最快乐的老刘。


  半个月。他无声咀嚼着这三个字眼。


  “睡吧,睡一觉,明天会更好的。”雷狮最后只说得出无力的一句话


  “你帮我记着我老伴的姓儿啊。”


  老刘笑了笑,把烟斗塞进他的手里。


  “我老伴啊,姓安。”


  雷狮沉默着坐到自己的床上,惯例地调了调油灯的旋钮,加了点油。这盏油灯的玻璃破碎了一些,火焰随着劣质灯油的加入晃悠了些许。他闭上眼睛,困意随着又开始下起的雨点涌上脑海,开始充斥着他的脑内世界。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一阵凉风吹醒的。他迷迷糊糊地抬头,点点雨滴从门缝中悄悄地漏进室内,他起身紧了紧自己的衣服,他搓了搓自己的手掌来取暖,脑袋还不怎么清醒。他向外推了推门,凉风吹得他醒了醒。屋里在夜里显得异常的昏暗,一点光源都没有,只剩下从窗户纸里透进来的月光。


  不对。


  雷狮猛地彻底清醒了。他向老刘的床头柜一望,本应该在的东西基本上都在,本应该在的人却不在了。屋里一点光源没有,缺少了油灯的照亮,显得屋里异常的诡黯。他猛地打开门,大雨理所当然地倾盆倒在他的头上,他抹了一把头发上的水,冲向远处还亮着灯的矿洞。——他本没有什么目标去追逐,只能是看着人群聚集的地方去冲刺。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就是觉得,自己在失去些什么。


  “我真就草了,这组长真能想招,居然能想出这种方法来清理矿洞。”


  “谁说不是呢,让一老人先进矿洞人工清理,后续再让正式员工进。说的好听,这不就是先让快死了的人进去探探危险吗,还只给一破油灯。”


  “是啊,也就只能欺负欺负这种老人了。”


  雷狮边跑边低头暗骂着,他从每个撑着伞围观的人身边擦身而过,雨水在他世界里仿佛是从地面流向天空似的。他觉得这世界可真够操蛋的,就没人他妈在乎着人的命。


  他忽然被一股子力量推到在地,却没有人在他身边。他跌倒在水坑里,手掌破了皮流着血,但他顾不上这些。他看着不远处的一片哗然呆滞着。他的耳边轰鸣着,眼前的红光闪耀着,火光从坑口猛地窜出,人们像潮水一样向四周散了开。


  过了几秒,他看着一个人奔跑嘶吼着让人群散开,终于把他耳朵中的轰鸣声撞开些许。那声嘶吼撞进他的心里,他觉得明白了一切,又同时觉得他对于这个世界陌生无比,什么也不知道。


  “还要不要命了!都散开!这是他妈的甲烷爆炸!”


  他忽然觉得,自己口袋里的东西硌得自己发慌,但是里面只有一样东西。


  那是老刘的半条命,而另半条命已经也在自己的手中了。


  老刘的老伴姓安。老刘的儿子也在这个矿洞里,和老刘活在一起。


  他忽然意识到,他甚至还不知道老刘的全名。


  老刘告诉了他很多,但是他却仍然知他甚少。


  他站起身,咬破了嘴唇。手握成了拳头,血液顺着混进水中。然后他几个箭步冲上了前,拦住了那个仍然嘶吼着的人。他就是隔壁坑洞的小组长,他似乎没意识到雷狮会拦住他,还没来得及转换他表情上的神态,眼瞳就缩了缩,往胸口望去。


  他的胸口血流如注着,插在里头的不是别的,便是雷狮最开始在村门口捡的大块石头磨成的尖锐物。雷狮拿起旁边不知谁的稿子往向他胸口猛力一砸,眼睛中充满着愤怒的血丝。他不知道最后有多少人拉住他往后拖,他只知道他绝对要把那个人给弄死。


  这个矿洞,比起被判死刑,好不了多少。





Chapter 11


  雷狮进少管所的时候,紫色的眼睛染上光芒,如同双眼天生便带着光。这是他后来听到守门的警卫说的。他听着少年法庭宣判自己的结果,在自己未满十六岁且对方有严重过失的情况下,八年的时间似乎显得不多不少。雷狮甚至对自己有些庆幸——他的年龄实际上距离十六岁也就差了一两个月,他还是对自己的生命有点珍惜心。他望向法官的方向,沉默着听着那张嘴说着最后的部分。


  虽然他知道自己触碰了法律的底线,但是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埋怨和后悔的。他做了正确的事情,法律也做了正确的审判。


  回想完自己这几个月的枯燥生活后,他坐在监狱的床上,无声地摸了摸床单的厚度。不管是前几个月的少管所还是自己现在被转送到的监狱,这里的条件甚至比原来的矿洞要好多了。他铺上自己的被褥,靠着床的栏杆闭上眼睛,想在睡梦中就这样度过一夜。——回想无聊透底的生活总是让人想要就这样沉入梦乡。


  但是脸上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让他的想法碎了个彻底。他虽说在之前的矿洞里已经是有了一些肌肉,但是刚刚十六岁的他还是没承受住突然的一拳,他的头猛地撞在栏杆上,铁制品被撞击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他被这一撞搞得有些发懵,抬头看了看是怎么回事,面前的几个人让他这时才想起自己并不是待在原来的单间里。


  “我看看,这种愣头青也会杀人进监狱啊?”


  无厘头的挑衅,雷狮确实是听说过监狱里经常会有那么一出。大部分人的选择都是忍一忍就过去了,毕竟自己后来总会也有些势力的,自然后来也就不会有人欺负自己了。雷狮明白这个道理。


  然后雷狮低了低头,忽地一脚蹬了出去,正正好好踹在对面那人的肚子上,对面那人显然是没有想到雷狮会忽然来这么一出,一下子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雷狮看多了这种人,都不想翻白眼。虚张声势,没多少点实力。


  “诶唷,诶唷,狱警!狱警!打架了!“


  雷狮刚要躺回床上,却听见几声呼喊。他转过头看向声源,躺在地上的那人大声痛苦地喊着狱警,嘴角却勾着弧度。


  草!


  雷狮暗骂脏话。他这才明白,实力不够有什么,有心计就行。


  “干什么干什么!032,雷狮是吧?不想减刑了?刚来就闹事,我看你不想出去了。”


  一两个狱警一下子拉开了房间门,其中一个人拿着电棍对着雷狮,步步接近逼迫着雷狮退后几步直到背部靠在了墙上,他双手举起表明着自己无辜,手指指了指地上那人。狱警粗略看了看,轻轻地啧了一口,脚踹了踹那人,不耐烦地开口。


  “行了,你也别装了,没多大点事就起来,洗衣房一堆衣服等你去洗。”


  然后狱警带着闹事的那人快步走出了房间,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只剩下雷狮和另一位警官之间的沉默。他看着那位警官翻着手上纸张的动作,推测他大概是担任文书方面的职位。


  “032雷狮,跟我走一趟办公室。”


  雷狮挑了挑眉头,有些惊讶。


  警官啪的一声闭上了手上的资料,翠绿色的一双眸子仔细看了看雷狮的面貌,随即晦了晦光芒。


  “我有话和你说,顺便和你交代一些这里需要注意的一些情况。”





Chapter 12


  “我看了资料,你是刚进来的,编号032,姓名雷狮,“警官话语顿了顿,“故意杀人,未成年作案。”


  雷狮耸了耸肩,暂且是表示了认同。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里的狱警,主要管理资料管理,名字是安迷修。”安迷修整了整自己的领子,他一身穿着警服显得十分正经,一双手在恰到好处地袖子的衬托下显得正经的精致,“我看了你的记录,里面给你下的定论是冲动型犯罪。”


  安迷修忽地往前伏了伏身子,腰板挺直了些。嘴角稍微勾了勾,尝试让自己变得随和一点。


  雷狮猛地抬起头,盯着那双绿色眸子,想要从那片深潭看出些什么。他张了张嘴,话语在他的喉咙里转了好几圈,最终浓缩成几个字。


   “你姓安?”雷狮虚望着面前的人,却望到了过去。他好不容易忘却的记忆在这一刻再次从脑海中蹦了出来,办公室的灯光是橘色的,一如当初床头柜的油灯。


  “是的。”安迷修笑了笑,手指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纸张,他喝了口刚刚倒的咖啡,让声音里似乎带了些苦涩,“我知道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你是为了老刘,对吧。”


  “你和他,什么关系?”雷狮垂了垂眼帘,他对对面这个人的感官并不好,他听得出来安迷修和老刘应该有些关系,并且也知道老刘在矿洞的遭遇。


  但是他选择了见死不救。


  “我姓安,我这个小狱警,应该可以算是他外甥。”


  安迷修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清脆的声音在房间里响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得在这里待大概八年,虽然服刑过半会有假释机会,也还是有足够的时间听我解释,对吧。”


  雷狮沉默着,安迷修随即笑了笑,看着他的绿色眼眸里包含着很多情感。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雷狮虽然对这样一个见死不救的人没什么好感,却也没什么理由去完全质疑一个眼色清纯的人。


  矛盾总是存在于世间的某处。


  于是安迷修的故事顺着他的资料纸张翻页声讲述起来,窗外的阳光被窗帘挡住折射在窗户附近的地面上,照亮在资料柜的玻璃上。安迷修的故事并不长,但是他并不是每天都有这样的时间来讲故事,而每次的时间都很短,于是他的故事讲得如同春夏秋冬,春风徐徐,夏雨倾盆,秋叶满地,冬雪片片,他把故事结局讲到了雷狮出狱的前一天。——雷狮还是没有坐满八年的牢狱,假释制度让他有了早些重返社会的机会。


  人们的人生故事开头不尽相同。


  安迷修和雷狮的年龄差距并不大,能进公务员体系并且进监狱做事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能力征服了人。而两人的出身则差了不少。安迷修出生在城市,虽说是城乡结合部,但是总比完全的乡下好上不少了。他的童年是比较平淡的,有一些和自己玩得来的朋友,上了比较好的学校,这让他从小的性子就比较正义。父母的教育也让他就算长大了也不是太容不来社会的阴暗面。


  安迷修是很理解有人是为了生存而犯罪。但理解并不等于接受。


  安迷修和老刘是亲戚关系,老刘全名是刘国荣,和上一代普遍的取名方式差不多,都带着国字。他其实没见过老刘,倒是和老刘的儿子关系比较密切。——安迷修和自己的父母不住在一起,而是单独租了房。他不擅长拒绝,毕竟也是亲戚,便同意了老刘的儿子到他家借住。好几个月的时间过去,甚至练出了安迷修一手好厨艺,每次他都会被那人调侃,他也只能拿着炒勺笑着摇摇头。


 老刘的儿子来到城里是为了赚钱的,然而这个时代乡下人找工作哪有那么好找,找到了钱也不多。以至于最后老刘儿子终于要转正的时候合同还是在安迷修家里的茶几上签的,安迷修最后送走老刘儿子的时候还在感慨着这座佛到底使用了什么手段能找到日结工资的好工作,这下生活可富裕不少。打扫完卫生后他躺倒在沙发上,几个月负责做饭洗衣可把他累坏了,眼帘重的和几千吨石头压着一样,他顺着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睛就是这一天的傍晚了,他往旁边摸了摸,手机上赫然好几个未接电话和一条显示着内容的信息让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大脑仿佛被泼了一桶凉水。


  刘绍晖:合同有问题,救我。


  安迷修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回拨了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草。”


  安迷修罕见地骂了脏话,伸长胳膊把凌乱放在茶几上的备份合同拿了过来,粗略地翻开看了看。还没看完条款他就感到一股子热流冲上脑门,愤怒的情绪在他的脑子里充斥。他早该想到的,刘绍晖这样一个大字都不认一个的文盲哪里看得懂合同。这哪里是什么工作,这就是个剥削劳动力的单方面协议。


  他忽然想起,刘绍晖最后走的时候带着憨厚笑容和自己说的话。


  “我要带我六十多岁的爹一起去赚大钱,这样就能和我娘一起过好日子了!”


  草!


  安迷修差点没忍住把面前这份合同给撕个粉碎。这哪里是好日子的象征,这就是彻头彻尾的黑暗。他尽力冷静下来,手指把合同的边角捏出了皱褶。他的视线停在合同的最后一页,那里除了刘绍晖的签名和甲方的签名,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安迷修咬了咬牙,点开拨号的页面。他的手指有些发抖,号码输了好几次才输对。出乎意料的,拨号声没有响上几秒就被接通了。


  “喂,请问您是哪位?”是一个女人接通了电话。


  “我是刘绍晖的室友。我认为你们的合同完全是不人道的。”安迷修的语气强忍着怒意。


  “所以您是想……?”对面的女声声音依然很平静,仿佛是在和安迷修谈一些很平常的话题。


  “把他放回来,或者我去报警,你们自己选一个。”


  然后他听见电话对面的一声嗤笑。


  “不好意思,合同是经过政府授权完全合法的,我们不会放人。至于人道方面那不是我能管的。”


  安迷修愣住了,双脚忽然有些无力。


  “不过您可以支付违约金,强制终止合同。金额在合同的最后一条。”


  电话里传来了挂断声。安迷修呆愣着看着最后一页,良久那份合同掉在了地上,些许尘埃被扬起,晚霞的最后一缕光芒照在那串数字上。


  “若乙方要强制中止合同则需支付给甲方1000000(壹佰万)元人民币。时限为合同生效三日内。”


  这哪里是要钱啊,这是要人命。


  “嘀铃铃,嘀铃铃——”


   安迷修双眼有些失声地拿起手机接通,是他母亲的电话。


  他忽然想问一下母亲有没有什么办法,话语却被他的母亲中断在开头。


  “小安啊……”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透过电话的磁波传进耳朵,安迷修瞬地感到了不祥的预感,“你在家吗。”


  “我在,妈,怎么了?”


  “小安,你快来第一医院,你带点钱来,二楼急救室,你爸不知道被人刺了一刀,现在在抢救……”


  安迷修的手机掉落在地。


  然后他拿起旁边的花瓶猛地砸向地面,玻璃碎渣撒了一地,白炽灯的灯光的反射显得恐怖。


    手机免提声音稍大,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


 “医生说,很严重,可能要几十万……“





  Chapter 13


    雷狮常常感叹安迷修是个讲故事的良人,把握时间和节奏的技巧不亚于一个专业的说书人。


  “你要说我见死不救,没错,我是没救人。”安迷修扯了扯自己的衣袖,让自己显得正经一些,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色衬衫,不同于平日里的警服,显得极其随和,从严肃转向温柔,“生活有时就是这样,而我只能尽力去做些什么。”


  “这就是你当警察的理由对吗,尽管你只是当了一个资料员?”


  “是的。并且现在我申请调任终于成功了。”安迷修笑了笑。


  安迷修和雷狮一起走出了监狱的大门,雷狮看了看自己一身的新衣服,几年过去了,自己当年的衣服早就已经不合身,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联系自己的家人,结果最后出狱的衣服还是安迷修给买的。连帽衫加紧身衣裤的搭配让雷狮甚至有些怀疑安迷修还把他当成刚入狱时候的未成年。他捏了捏被风吹到面前的头巾,盯着上面的星星眯了眯眼。


  安迷修和雷狮一起离开了这座监狱,一个是调任,一个是出狱。日期同一天是个巧合。


  雷狮跨出最后一道门槛,呼吸了一口多年没有呼吸过的新鲜空气。他向来向往自由。他向上仰望,这座城市变得比原来更加陌生了,建起了几座高楼,显得经济繁荣。他忽地感到茫然,靠在旁边公交车站的车牌看着马路,直到他的左肩被拍了拍。  


  “你有去处吗。”


  他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比安迷修要高上一些了,一切都变了些,那双绿色眸子却是没变什么。


  雷狮摇摇头,他着实没有什么思绪。


  “你想回家么。”安迷修问着,低头看了看手表,刚刚早上十点,时间还算早。


  “——”这座城市起风了,吹过安迷修的发稍。


  “不想。”雷狮回答地快速,他不是太想回到那个地方。


  “……也是。”安迷修的眸子凝了凝,“那你来我家吧。我算是补偿你,也让你暂时有个住处。我工作还没交接,最近应该没什么事,我在这儿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带你回家看一眼家乡。——当然你可能不这么想。”


  雷狮耸耸肩算是同意他的看法。


  他们最后选择的是大巴车,倒不是他们想要经历一下生活中的漫长颠簸,而是雷狮的家乡实在是有些太过偏远了。虽然几年过去,已经是通了小路,不至于路途再像从以前一样需要接力赶路,但也仍然是太不平稳。他们只好选择了相对比较快速的大巴车——他们甚至有些惊奇这种地方还能有大巴车直通。


  从城市出来后,路便变了个质量。雷狮被破破烂烂的泥土路颠得晕眩,甚至是有些晕车。他尝试着勉强地睡过去半小时,安迷修也没能好多少,毕竟长期坐办公室,身体素质还是没好过当年经常锻炼的时候。于是雷狮被司机提醒着醒来的时候肩被硌得有些麻木,安迷修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他轻轻推了推安迷修,对方显然是浅眠状态,一下子就醒了透顶。雷狮没去看安迷修尴尬的笑容,几步从后门跳下车。


  大概是因为气温的原因,漫天的雾气布满着整个村子,笼罩了整个视野。这个村子没变多少,整个格局雷狮无比地熟悉,大概变得也就是周围的耕地里大部分种的都是些红色庄稼。他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或许是什么新鲜物种。他顺着楼梯而上,那么多年了,他很多年没有登上过这条路。但是就算他想忘,他实际上也忘不了这条路。


  无论家怎么样,回家的路,没有人忘记得了。


  “砰。”


  清脆的一声玻璃破碎声从面前的房屋里传到屋外,雷狮敲门的行动随即停在了空中。


  “给我滚!”


  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声咳嗽。声音在他记忆中显得熟悉,是他父亲的声音。雷狮猛地推开了门,眼前的画面让他愣了一愣。地上是撒了一地的玻璃渣和流了一地的粥食,床上躺着那个当年在田地里劳动的男人,室内还有一个害怕着颤抖的女人。


  “雷狮?”那个男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声音还带着虚弱的怒意。


  雷狮哪里还不明白男人在干什么,怒气一下子冲上脑海,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床前,直接给了一巴掌。雷狮显然是气到了极点,刚想再挥一拳,挥拳的过程中却是被拉住了,他回头一看,是安迷修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他妈才走几年,你就变成这样了?你打我妈,老子打死你!”


  安迷修强制地把雷狮拉进了隔壁的大堂里,用眼神示意着雷母跟上。


  “阿姨,没事吧?”


  安迷修把雷狮强摁在椅子上,尽量放轻了些语气询问着雷母。女人摇了摇头,沧桑的脸庞上带着满满的无奈神情。


  “我没事。但是这个村子,已经死了。”


  安迷修眯了眯眼睛,他似乎从简简单单的这样一句话读出了些不简单的事情。


  “能和我说说么?”


  雷狮低头沉默着,平静着自己的心情。


  女人看了看安迷修的面部,良久叹了口气。 


“说又有什么用呢……我看你大概是个善良的孩子,你听这样一个故事会很伤心的。“


  “妈,”雷狮忽然开口了,一双紫色的眸子闭了闭,“说吧。我已经看到我们家田里的庄稼了。”


  女人沉默了,大门外不远处的雾气中红色的颜色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那不是庄稼,孩子。故事有些长,要从三年前说起了。希望你们有这个时间。不过不听也没关系,这个村子已经没救了。”


  “这里的所有人,都在沼泽里,有些人挣扎了,有些人没有挣扎。结果都一样,过程长短罢了。”





Chapter 14


  如同她说的,故事从三年前说起。


  雷狮的家境由于赔了钱变得穷困了些,但也不至于生活不下去。毕竟雷父毕竟是个健康的成年人,并不像如今一样虚弱得要躺在床上,还能下田耕种,还有雷狮前一年剩余下的工资。家庭就靠着这些过下去。农村生活支出和收入基本可以持平。


  雷狮的父亲自从听说雷狮入狱之后苍老了许多,每天的夜晚总会坐在门槛上抽着闷烟。雷狮去了矿洞后终究还是有一两个小孩出于良心带着父母前来交代了真相。然而雷父这时就算再想挽回也没有了办法,人已经走了,他也不可能抛下妻子不管,只好叹了口气,也没说些什么,只是挥了挥手把人赶走,接了那些大人们给的微薄的钱。


  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雷父深深知道这个道理,只能说是自己家倒霉,摊上这么个事。而似乎上天安排的,正当他发愁着剩下的缺口该怎么补上时,便有一个机会送到了他的面前。这一天全村人都来到了村长的会议室,嘈杂声在狭窄的会议室里散布着,雷家在村子里算是住的时间比较长的,大家也知道最近雷家的处境不太好,便自觉把一个坐席让给了抽着烟斗沉默的雷父。众人注视着坐在村长旁边的一个年轻人,一身西装革履,一看便是从城里来的人,雷父眯着眼看着那块手上的手表,推测如果卖了大概能有多少钱。


  “介绍一下,这位是来和我们村子谈合作的何总监,大家叫何总就好。”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何总监笑着喝了口茶,“莫干清凉世界,竹荫十里茶香。好茶啊,你们种植技术很好,我越来越感兴趣了。”


  “何总文化人。这是苏家的茶叶,他们世代种茶的,经验可不少啊。”


  村长的笑容饱含着殷勤,看得雷父皱了皱眉,没说些什么。


  “不说废话,我是生意人,来这就是谈生意的。”苏总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他的正事,他拿出一束花放在桌上,花瓣鲜红得过分,是雷父没见过的植物“首先说简单点,你们种,我们收。有多少我们收多少,价钱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这是啥呀?”雷父背后站着的苏大婶先出声问话了,“能吃吗,我们可都是靠着土地里的庄稼吃饭的呀。”


  “这个不用担心,我们可以提供钱,你们也可以直接用钱换取我们手里的食物,我们会从城里购买一些。”苏总笑了笑,手在空中挥了挥,“总之是,你们种,我们给钱。就看你们同不同意。如果不同意,我们可以签合同。”


  ——于是一张合同放在了桌上,正好是雷父的面前。他粗略扫了一眼,他认不得字,只看得出内容并不长,贩卖价格不便宜,诱惑力对于穷人极大。他盯着看了几秒,忽地感觉左下角的甲方签字处有些熟悉,刚想拿起来再审视一下,却是被苏大婶一把抢了过去,拿起村长手里的圆珠笔就胡乱地签了个字,拉扯着嗓子喊着。


  “六十多块钱每亩地的价钱,还可以自己留下五亩地种自己家的作物。还犹豫什么啊!反正我市参加了,苏总大好人啊!”


  “没有没有,我只是个总监,是我们老板想响应国家号召,帮扶贫困地区,我看你们村口的那条路还没修好吧,你们放心,你们第一批产品到了,我们就帮你们,把路修通!”  


  故事的开端就是这样开始的,没有人否认得了,这一系列的诱惑确实让人难以抵挡,就算有人嗅出了一些危险的气息,却也无法抵挡住无形的舆论压力。随大流总是最安全的选择,避免都避不开。




  “这一听就有问题啊。”安迷修皱着眉头,不理解地问着,“莫名其妙的好处,没有任何说明的交易。”


  “你是城里来的孩子吧,从你的说话口音听得出来。我们农村人哪知道这么多。”雷母叹着气,“村里没有学校,孩子们都蹦蹦跳跳地玩过整个童年。我最多也就是嫁过来的时候读了点书,于是我有点戒备心。合同我留了一份,在这。”女人把一份纸递给了安迷修,安迷修把纸折了折,打算等会儿再看。


  “雷狮,你来的时候,你看到有小孩在街上走了么。”


  雷母一语惊醒梦中人,安迷修和雷狮对视一眼,两个人从村口到雷狮家路程不短,但翻找了记忆,竟然真的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孩子在街上奔跑着,看到的都是身子佝偻的老人,面貌病态的身影若隐若现在雾中,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个彻底。


  “我带你们去田里看看。”


  女人站起身,在她讲出的故事中,她似乎已经成为了这个村里最后的摆渡人。这座村子已经被她认定成了一艘破了洞的船,而她正在把最后的真相告诉两个年轻人。


  雾逐渐散去了,取代而之的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田里种着些食物,还没来得及摘取。雷狮拨开面前高高的玉米杆,向前跨了几步,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他怔在原地。以至于安迷修时隔几年再次说出了脏话他都没心情再去调侃。


  面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植物,花梗齐刷刷地直挺着,远处一两个老人弯着腰将植株摘取进背篓,面目上带着年迈的疲惫。


  “这他妈……”


  安迷修的语气带着震惊,话语带着微微的颤抖,他没想到自己只是来交代雷狮的最后家事,就遇上了那么一件事。


  “安迷修?”


  雷狮转了转头,哑着嗓子喊了那人的名字,他还没弄清楚情况,到底为什么所有人都如同过了很多年一样,为什么这种植物大规模地被种植在田地,为什么他父亲会在短短四年内转变这么大,为什么他会有那么大的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需要,也想要安迷修给他一个答案。


  “你母亲说的一点都不过分,所有人的变化已经都无法改变了,”安迷修的语气轻轻的,表情十分肃穆,他摘下一片花瓣,雨点打在他的手心,“这座村子已经死透了。”


  “这是罂粟。毒品原材料。”


  红色的花瓣被雨滴打落了,无声地砸在地上的污泥中,也砸在两人的心潭里。





Chapter 15


  两人没有留在村里太久,踏上公交车的过程是沉默的。他们实在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安迷修展开在包里放了良久的合同,他看着纸面上的光鲜亮丽,对着甲方签字处的熟悉人名咬牙切齿。他对这个人名何其熟悉,正是当年把刘绍晖“掳走”的人。——也不一定是同一个人。


  他慢慢把纸张撕碎成了几片扔出了窗外,只留下最后一张带有电话的塞回了口袋。纸片如同花瓣一样飞扬。而尘埃中落满了花瓣,他们都清楚的看到,春天衰竭了,也曾风光一时,在万紫千红的花间飞舞,耗尽了精力,现在气息奄奄。


  两人的这趟旅程实在愉快不起来,雷狮看着窗外,他们随着大巴车的摇晃逐渐远离那团掩盖着罪恶的雾气,然而他们从始至终都明白,自己已经无法摆脱那团雾气了。他们出自自己,出自他人,出自内心,都被赋予了应该去做的事。


  安迷修深呼一口气,尝试平静了自己的情绪,伸手拍了拍雷狮的肩膀。


  “你先在我家安顿下来,其他的我们先不管。”


  “安迷修,我冷静不下来。”雷狮呼吸有些急促,手紧紧地抓着头巾,捏出了明显的皱褶,他不理解这一切,一如当年他不理解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选择相信自己,“安迷修,你告诉我,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安迷修的脑海中堆积了许多话,然而送到嘴边却没有了音讯。他没法再搬出任何的大道理去和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孩子去安慰情绪。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一些理解着实有那么一些幼稚。


  这个世界似乎不是总是光明占了上风的,只是黑暗总是藏在光芒的盲区中而已。


  “我不知道,雷狮,我也不知道。”


  安迷修伸手抱了抱雷狮,两人站在摇晃的公交车上显得颠簸。雷狮身高比他高上一些,这时却在世俗的打击下显得脆弱。他了解雷狮,是个坚强而骄傲的少年,此刻却把脆弱的一面展现在他的面前。他拍了拍雷狮的背,微微抬头,强勾起个弧度。


  “但是我是警察,我会努力的,相信我好吗。”


  雷狮怔了怔,眼睛盯住了那双漂亮的翠绿色眸子,听着那人继续说着他的话。


  “我是中国人民警察,我宣誓: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的绝对领导,矢志献身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为捍卫政治安全、维护社会安定、保障人民安宁而英勇奋斗。”


  “这是我入队时的誓词,现在我说给你。”


  清风从窗缝吹进了车内,把两人的发稍吹起。安迷修的敬礼动作十分肃穆,笑容却温柔的平和。


  然后雷狮闭上眼,紧紧抱住了那人。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了那人的脖颈里,呼吸轻轻地打在肌肤上。雷狮快速整理着脑内的信息量,良久却只缓缓吐出了简简单单的话,却似乎带着细水长流。


  “怎么办,安迷修,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Chapter 16


  安迷修的家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雷狮看着安迷修开了门后拿起遥控打开制暖器,热气升起抵挡住室外的冷风。安迷修的家是一栋老式的筒子楼。走廊里堆放着一堆堆的垃圾,墙壁上贴着残破的开锁小广告。


  安迷修的家茶几上放着很多包咖啡,看起来是廉价的冲泡型。屋子里围绕着浓重的咖啡味,看起来安迷修对咖啡的依赖应该并不轻。雷狮站在门口看着安迷修脱下一身外套,留下内衬的衬衣,回身似乎才发现雷狮还没有进门,安迷修笑着招呼着雷狮进门,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沙发并不算柔软,对雷狮来说却已经算是舒适。


  “我这里没有客房,大概得买个折叠床,这几天只能是让你委屈一下和我挤一下……如果你介意的话打地铺也行。”安迷修无奈地摇摇头,“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找找工作。现在找工作还是挺容易的,至于会不会因为罪犯经历被扣工资的话,你放心我可以打打招呼……”安迷修边说边泡了杯咖啡,冲泡咖啡自带甜味,在还没有完全暖起来的房间中散发着香气。


  安迷修的话语忽然顿了顿,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于是乎雷狮看着安迷修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纸递给了自己,他接过来看了看,是合同的最后一页。


  “我想了想,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些事情为好。”


  “由你所见,这是那张合同的最后一页,我留下了电话号码和甲方签名的部分。”


  安迷修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拉开了抽屉,从凌乱的文件堆的最底部抽出了一张纸。那张纸显然已经有些年代了,纸角已经有些泛黄。他把纸递给雷狮,继续说着。


  “这是当年的那份,真是没想到还能用到它——我实在也不想用到他。”


  雷狮轻轻地拿起那张泛黄的纸,其中的罪恶他已经不太想去窥探,即使他早已在罪恶深渊之中挣扎过。


  “看见了吗,”安迷修垂下了眼帘,手指指了指甲方签字处,他往后靠了靠椅背“名字是一样的。”


  “这说明这就是个局。”


  雷狮轻声地话语着,音量如同呓语,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了,风声吹着窗户吱呀叫着。


    "有人开了黑矿场,然后用高额的工资哄骗着不懂合同法规的农村人进入矿场,为了榨取更多的利润,又骗取村子的信任,让大家种植了罂粟,让大家上瘾。所谓提供的以物换粮服务,粮食里掺杂了毒品,而后面的手段,也不难猜——抬高物价。因为从村子到城市的距离实在太远,生活必需品必须凭借这群人的手来获取,形成一家独大,坐地起价的形式。而当承担不起经济压力时,就会得到更多的劳动力进入矿场。“


  雷狮说的越多,两人身上的鸡皮疙瘩就越多。


  他们没有任何的证据,就触碰到了真相。但是这样触碰真相的方式是最无力的。


  证据触手可及于纸张,遥不可及于人海。


  安迷修坐着捂着脸,无力感充斥在他的脑海,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职业任务无比艰巨。他移开捂着脸的手,拍了拍沉默的雷狮的肩膀。


  “总之我会去向上层汇报,这两份合同我会当做物证提交,你可以先存一下这个电话号码。我们先提前把笔录做了吧。至于工作问题,明天我会帮你忙。”


  “不了,我自己来吧。”雷狮却拒绝了安迷修的帮忙。


  安迷修愣了愣,悻悻然错了搓手掌。


  “好吧。第一个问题,”安迷修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笔,摁了摁头端的按钮,“你叫什么名字?”


  “雷狮。”雷狮叹了口气,伸手附在咖啡杯上取暖,暖气终于让房间暖和起来了些“我叫雷狮。”





Chapter 17


  说来惭愧,雷狮人生的第一个手机竟然是安迷修给他买的。一个前罪犯和一个前狱警的恋爱故事,这样一个故事情节雷狮自己听都觉得好笑。但是想着想着,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羞愧和后悔的。安迷修和雷狮,在这个世界上能发展到现在这个情况,是各个因素影响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安迷修终究已经是雷狮的恋人了。


  雷狮攥着手中的手机发着呆,屏幕上的第一个通话记录赫然是属于安迷修的。安迷修的工作交接完毕,最近一个月都是他的忙碌期,于是便留了雷狮一个人,让他在家好好安顿自己。


  他抿了抿嘴,拿起了手机输入了通讯录里的第二个号码——第一个是安迷修,第二个则是那个他一点都不想看见却不得不去接触的号码。拨号声响在这座城市的雨季,风追着雨,雨赶着风,风和雨联合起来追赶着天上的乌云,整个城市都处在雨水之中。


  “喂。是鼎天矿产公司吗。”


  “啊,是的,您有什么需求吗?”


  “我是熟人介绍的,听说你们在招聘员工,我们能面谈吗?”


  雷狮听完对方的话后挂了电话。他沉默地抹了抹茶几上积起的水汽,动作轻得像是在拨弄纸风铃,抚平着每一处褶皱。他不是没想过,可能他可以逃离村子,逃离现实,进而逃离一切,来让自己的生活与从前割裂。雷狮有许多种方式来让自己比从前的生活好上千百倍,但是他还是选择了最冒险的一种,让自己和从前的生活再次联系了起来,要说原因他也说不出来什么高尚的话,只能说,他就是雷狮,很简单的道理。


  如果一个人割裂了自己的一段经历而去追逐更好的结果,真的还是他自己吗?


  雷狮没有必要去想这个问题,他也不太想去想。


    他撩起挂在沙发靠椅的外套穿上,安迷修买的衣服是短袖,并不太适合这个雨季。他便自己去商店买了件厚一些的外套。他望着门外的大雨拉起自带的兜帽,这场大雨淋得人并不舒服,这种不适感一直持续到见到矿产公司的招待人都没消散,反而变得更强了。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绕弯子,和这群人打交道你越绕弯子就越劣势,倒不如把所有的牌先打完。这样对面就可能觉得你手里有更多的牌。


  他在赌,赌对面至少还有些顾虑。


  “你不用和我扯什么日结工资的梦想,这里是你挑的场地,应该也没什么外人,我就直说了,”雷狮从口袋里拿出一瓣花瓣,红色的颜色刺痛着人的眼睛,“这个是什么相信我不用多说了,我也有你们和农民们签的合同,我知道你们应该已经和本地打好了关系,但是,我有的是时间和你们耗。让你们的老板来和我说话。”


  对面女人的笑容一下僵在了脸上,表情变得奇怪。视线在那片花瓣和雷狮的脸上反复转移,最后还是拨出了个号码,然后把手机摁下了免提键,顺着玻璃桌的桌面推了过来。


  “喂。”一个沙哑的声音响在桌面上。


  “不管是谁,我想和你合作。”雷狮直接进了主题,“我知道你在做一些黑色产业,黑矿场只是冰山一角。”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后传来了一点笑声,雷狮从沙哑的声音推断那人大概已不年轻,他的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敲着,咖啡厅的单间无人打扰,隔音效果也做得优秀。


  “你能给我些什么?”


  风带着雨点,东一点西一点地乱撞。这时,只见树上的鸟儿惊得振翅狂飞。


  “我能给你我这条命。”


  雷狮没什么好给别人的,他只剩下了这条命了。


  “呵,有种。”男人那边传来纸张摩擦桌面的声音,听起来是正在办公室做事,“让小张带你来见我吧。”





Chapter 18


  安迷修其实很佩服雷狮的能力。就算有着帮助,能在短时间融入社会的罪犯实际上在广大的人口基数中也不算多。更多的情况其实是《肖申克的救赎》中的结局,因为脱离社会过长而导致脱节,无法融入社会而导致生活能力丧失之后导致无奈自杀,即使大部分没有那么极端,也过得很挣扎。于是雷狮在第一个入住安迷修家的月份就找到了工作便让他感到了惊讶。


  “雷狮,恭喜你迈出融入社会的重要一步。”安迷修给杯子里灌满了热牛奶递给雷狮,他并不喜欢酒精的味道,于是到了需要庆祝的日子居然只能以奶代酒,“那么快就找到工作,不愧是你。”


  “那是,我是谁啊。”


  雷狮笑了笑,接过牛奶一饮而尽,牛奶里加足了白砂糖,让液体变得甜腻,他喝得一噎,勉强把奶吞下口,靠在了坐在旁边的安迷修的肩上。华灯初上,安迷修刚刚下了班,身上的警服还没来得及脱下,安迷修一天的工作让他显得有些疲惫,全身近乎躺在了沙发的靠背上。雷狮的眼帘垂了垂,微微移身轻轻咬上安迷修的嘴唇,安迷修是咖啡党,嘴唇似乎天然也带上了咖啡豆的味道,显得好闻的过分。


  安迷修闭上了眼睛,他静静地配合。老房间里开的灯显得有些昏暗,让窗外照进的街灯显得更加明显些。两人身上混杂着昏黄和白昼光,显出了近乎奇幻的效果。两人分开是一分钟后的事情,但度秒如年在两人的身上都十分适用。


  “安迷修,我最近可能要出差,过一个公司的试用期。”


  “没问题吧。”安迷修扭了扭头,他实在现在对试用期这种东西有着十分十的警惕心。


  “没事,我还能被骗吗。”雷狮笑了笑,手指覆上安迷修的掌心,尝试着让他安心,“只是我去的时间可能比较长,我回来的时候,可能你都升职了。”


  “噗嗤。”安迷修没忍住笑声,手上动作反扣住了雷狮的手指,“我会等你的。”


  “希望如此,未来的小队长。”雷狮捏了捏安迷修的手心肉,右手从抽屉里抽出一封信塞进安迷修的手心,“给你留了封信,我走了再打开。”


  “还和我玩这些花技巧呢。”安迷修淡淡地扫了一眼后把信封收进口袋。


  雷狮耸耸肩,再没说什么话。


  并不出乎意料,第二天雷狮便离开了,安迷修打开他的房门的时候哑然失笑,这速度真的是他的风格,行李没拿多少,卫生倒是给他打扫得干干净净。他拿出那封被他折的有点皱褶的信封打开,信纸是老式的信纸,雷狮的笔迹并不算好,但也算是端端正正,能看出人坐在书桌前的认真。他怔怔地看着信里的内容,最后漏出一抹笑容。


  一年的时间,靠这份莫名的爱意,他等得起吗?


  他觉得等得起。


  然后他肃了肃自己的表情神情,快速整理了自己身上的服装造型,快速走出了房间,他望了望天,这座城市的雨季快结束了。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庞大机器中的小螺丝,或许在城市中显得渺小,但是每个人总是有自己的误差值的,这就像安迷修和雷狮的交际,两条平行线的交集似乎并不可能。


  但它就是发生了。


  安迷修总是得做些什么事的,他不能让雷狮一个人去迎接黑暗的侵袭。


  如果黑暗是他们的敌人,那么雷狮就是站在线上的人,他安迷修如果不能与他并肩,至少也得站在光明中来当一个重要的火炬。


  他快速走过了这条通往警局的路,看不到看着他背面的人。


  “安迷修。下次见。”


  声音轻微。





Chapter 19


  安迷修接下来几个月的生活过得平淡,似乎与有雷狮的日子相比只是少了那一个人。一天一天的重复生活让他有些闷。于是他在空暇时间养了只猫,恶趣味地取名成那人的名字。猫的性子和那人的性子在安迷修的眼中实在是差不多。——有时候的喜怒无常有些无理,但是你仔细想想就是觉得他就是好。


  安迷修顺着猫毛发着呆,结果手上差点遭了一猫爪的殃。他慌乱地躲闪开,看着这只猫又好气又好笑,他蹲下来摸了摸这只猫的头,听着猫叫嗤笑几声。


  “怎么,当替身不满意啊。”


  雷狮倒是一语成谶,这几个月一直有人用或实名或匿名的方式向他举报犯罪情况,他的声望一路高涨,组内甚至是已经给他许诺了只要有机会就给他升职组长位置。这样的机会安迷修也明白,就是一个大案子。——近期只要有大案子,估计大概率会给安迷修来证明实力。


  他还得努力。


  “叮铃——”


  他拿出手机瞄了一眼,是警局的电话。


  “喂,是我,安迷修。”


  “安迷修,有人匿名举报,郊区有大案子,先锋已经到现场了,抓捕行动局长挂牌组长,小组长权力给你了。你的机会来了,安迷修。事情紧急,地点我短信发你,你快整理一下行装。“


  “是!”


  安迷修真是感到这世界有些奇妙,人瞌睡了就给人送枕头。


  他快速走到楼下坐上自己配置的小车,向着短信的地点开去。这座城市最近几年的快速发展安迷修看在眼里,快速的工业化带来了快速发展的经济,却也带来了严重的环境污染。“雾城”是人们给这座城市按上的新戏称,安迷修不是太喜欢这个称号,他的故乡便在这里,而雾在他的记忆中并不算什么好东西。


  他边开车便开了瓶咖啡喝着,小车开着安全限度内的最高速度飞驰在马路上,随着窗外景物的往后倒退,轮胎下碾压着的马路质量逐渐下降,广播里的杂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环绕,他忽然觉得有些烦躁,随手往着通往目的地的方向打了方向盘。目的地很快就到了,他环望四周,四周是荒芜的田地,只有孤零零的一栋筒子楼,地形十分有利于抓捕。


  “给我一下资料。”


  安迷修随手接过旁边警官递过来的资料,他逐字逐句读着资料,一双绿色的眸子里充斥着严肃。这就是他的风格,平日风和日丽,工作雷厉风行。风把资料的一角吹起,安迷修的眼瞳瞬地扩大了一下。


  这是个策划大规模种植毒品原材料、吸食毒品的案子,甚至有可能牵扯到高层中的某些人。这种案子很烫手,难怪丢给他这种新人来处理。


  而这个案件描述很难不让他想起什么。


  “上枪,上楼。”


  安迷修快步上了楼,站在了走廊尽头的门前,他忽地有了些许不想开门的念头。


  他感觉开了门,他就会失去些什么。


  “叮铃——”


  “草。”


  安迷修轻骂一声,自己的手机怎么会这种时候响铃。


  “直接强制开门!“


  木门随着一声巨响被刑警踹开,安迷修猛地冲了进去,端起手枪指向坐在摇椅上的男人,而当那个男人举起双手转过了身,安迷修一下就呆在了原地。


  “警官,资料都在办公桌上,报警电话也是我打的。”


  雷狮笑着举着双手,曾经应当存在的少年感延迟存在在了他的如今,他穿着那件安迷修买的衣服,靠在了墙面。


  “我是这里的新任老大,至于旧老大……,”


  他下巴扬了扬,安迷修扭了扭头,墙角赫然躺了一具尸体,血液还呈鲜红色,胸口有两个弹孔,还流着血,显然死了不久。


    “带我走吧。”


  “你说过你会回来的。”安迷修愣了半晌。


  “抱歉。”雷狮垂了垂眼帘,“安警官,你可能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安迷修愣在了原地,现场沉默地只剩下墙上挂钟的声音。


  “带走吧。”


  安迷修闭了闭眼,咬牙切齿地发了指令。雷狮被人押着和他擦肩而过,他哑声说话,话语轻得外人听不清楚。


  “抱歉。”





Chapter 20 End


  "组织老大开了黑矿场,然后用高额的工资哄骗着不懂合同法规的农村人进入矿场,为了榨取更多的利润,骗取村子的信任,让大家种植了罂粟,让大家上瘾。所谓提供的以物换粮服务,粮食里掺杂了毒品,而后面的手段——抬高物价。因为从村子到城市的距离实在太远,生活必需品必须凭借我们的手来获取,形成一家独大,坐地起价的形式。而当承担不起经济压力时,就会得到更多的劳动力进入矿场。“


  熟悉的话语,出现在法庭之上。


  雷狮的证词只有这些,之后再也没有说过其他。检方掌握了大量证据可以证明雷狮为了做到这个位置做了够多的事。


  于是他被指控了故意杀人和组织生产销售毒品。


  安迷修沉默地坐在旁听席听完检方发言,全程盯着雷狮的方向。他不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如今更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青春的痕迹还未在他的脸庞上发光完毕,似乎就要被宣判的声音结束了。


  安迷修并不打算旁听全程,只想听听辩论的律师会说些什么。他看着律师从口袋中拿出小纸条看着什么,期待着这位宣称做有罪而情有可原辩护的律师会说些什么。


  “我的辩护人固然是有罪的,但是是他的家庭背景和童年经历成就了一切,”律师终于开口了,他的情绪高涨着,手臂在辩护席挥舞,“你们无法想象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被送到黑矿场对于他是什么样的打击,一个重要的人因为社会黑暗和人为灾难而逝去对于孩子是怎样的打击。”


  “他才十五岁,就得被迫地面对资本家的迫害,他选择了错误的方式进行反抗,而反抗是无罪的,只是暴力无法被原谅。可是难道资本就能被原谅吗?”


  “他在监狱里度过了四年。他本想回到家乡,却发现了更大的悲剧,自己的家乡遭到了红色花朵的祸害,资本形成了内循环,剥削让村子成为了死镇。他绝望了,他这时遇到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他就在旁听席,身份不方便透露,我的辩护人相信如果知道是谁给了他这张小纸条也不会透露。”


  “他的人生如此短暂,却仍然如此悲惨。这个社会怎么了?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承担这么多近乎恐怖的事情?”


  “这个社会如今被黑暗充斥了,黑暗,黑暗,还是黑暗!我的辩护人只是在白色之间沾染了尘埃,他在黑白之间摇摆,无法完全成为纯粹。”


  “我不会说他是无罪的,但是我希望所有人都知道,这世界不是黑白分明的。”


  “我也希望我的辩护人知道,还有人爱着他。”


    安迷修相信,无论是怎样的人,本身都曾有着成为阳光少年的希望。


  “这就是这场诉讼的写照,一切都是黑暗的,又不是所有东西都是黑暗的。”


  安迷修起身走出了法庭,最后一步迟迟没有踏出。他回过头,重重地撞在了那双紫色眸子的上面。


  他知道雷狮知道一切,也知道雷狮明白自己知道一切。


  安迷修踏出法庭,关门声轻轻的,掩盖住法官宣判死刑的声音。


  黑白之间,在所难免。




Fin




评论(7)
热度(204)
  1. 共1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木九Starlit. | Powered by LOFTER